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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老子与庄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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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着来讲庄子。时间很短,简单讲一讲。庄子大概比老子晚2个世纪。是公元前4世纪的人。庄子的身世要比老子清楚,是宋国人,是一个贵族的后代,他的一生非常穷困。我们现在看到的33篇庄子并不全是庄子自己写的,有一些是弟子写的,还有一些是再传的弟子写的,其中就有一些庄子的小故事。从这些小故事里我们就可以了解他的生平,了解这个人,这个人是非常有趣的。非常有智慧,非常有幽默感,内心又特别激烈。他一辈子非常苦,苦到什么样子?苦到要靠织草鞋为生,跟人家换粮食吃。
经常穿补丁衣服,有人讽刺他叫槁项黄馘,就是脖子很细长,象干枯的树枝一样,脸是黄的。肯定是营养不良形成的。有一个故事就是讲他没有粮食吃了,要去问一个他的朋友借粮食,那是一个管黄河一个河段的小官,叫监河侯,他的朋友说很好,没有问题,等到秋收以后,我可以借很多粮食给你。庄子很生气,因为他已经断顿了,还能等到秋收?但庄子很幽默,他不直接点破,而是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在来的路上他听到呼喊声,一看原来有一条鱼在'' 涸辙'' 中跳着喊救命,我就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鱼说请你弄一盆水来救救我。我告诉他没有问题,我到前面引西江之水来救你。鱼说等你把西江之水引来后,就到干鱼店来找我吧。你引来的水很多,但我已经来不及了。故事很轻松,很好笑,但我们可以体会出他的悲哀。如果庄子实在找不到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办法也就罢了,问题是庄子应该有办法,因为他所处的战国时代是一个对士就是知识分子特别尊重的时代。为什么那个时代对知识分子特别尊重呢,因为那时政治分裂,传统的贵族制度瓦解了,然后分裂成很多国家在打,各国的帝王都知道将来的前途是有一个国家会赢,谁得士则得天下就成为当时的名言。这不仅仅是说知识分子能帮他夺取天下,还有知识分子能帮他规划未来的制度。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懵懂。我们现在回过头看很清楚,它变成了秦汉这样的帝国制度,但那时的人不知道贵族制度瓦解后的将来是什么样子。孟子说梁惠王看上去不象个国君的样子,看见我还知道问'' 天下恶乎定?'' 这种很不象样的人还知道问将来天下怎么办,知道忧虑这个问题,就是由于大家心中都没有底。而知识分子能谈出各种见解来,所以那时读书人特别受尊重。不只是那些能直接帮助打仗的军事家、谋略家,就是你谈的东西看上去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尊重你,战国时就是这种风气。齐国在它的都城临淄也就是现在的淄博建立了一个大学院叫稷下学宫,这是最有名的,这里盖了很多大房子,齐国很有钱,在齐威王、齐宣王两代野心也大,想把天下的士都招来,让他们在里面不治而辩论。我给你吃好的、穿好的,尤其是最有名的如孟子、淳于髡这些人,都封了很高的官,得到相应的待遇,但并没有职责,只管在那里空谈,这多好啊。我们知道孟子是齐宣王最头疼的一个人,他一见齐宣王就讽刺他,就教导他,象太阳一样就要去照他,齐宣王很怕他,又一定要养着他,让国家的士大夫有一个榜样。还有象公孙龙这样的人,他说白马非马,这当然是一个逻辑命题,但从实用的角度,主人应该赶快把他赶走,国家的任务是赶紧要把别的国家打败,你谈白马非马有什么用?但战国就是这样,只要你有什么怪的说法,大家认为你的说法好,然后就有人养。曾经有一个人对公孙龙你真是最聪明的人,我和跟你学习,但有一个条件,你把白马非马的说法放弃,因为它说不通。公孙龙说这就怪了,我凭什么有名啊,我就是白马非马呀。你又要做我的学生,又要说我这个说法不好,这是怎么回事?战国就是这样。庄子是聪明人,他的说法肯定对治理国家没有用处,但他只要愿意到稷下去,即使享受不到孟子那个级别的待遇,次一等是没有问题的。用不着槁项黄馘,没有粮食还要跟人借。但他就是不去。这一点非常奇怪。我觉得庄子拒绝政治不想做官我能理解,有的人天性懒散,认为做官很头疼,很危险,富有责任,魏晋的嵇康写信给人家说不愿意做官,就是受老庄影响,他的理由就是我这个人太懒散,上级领导来了,我这个帽子还没有戴好,我身上虱子很多,我喜欢捉,好像也不大雅观。庄子大概也是这样的。但你跑到稷下没问题,它是科学院。去到那里可以整天和人谈论学问。但他就不去。这说明庄子对主流社会深恶痛绝。也不是没有人来请他。有一次,楚王派了两个大官来请他,当时庄子正在仆水上钓鱼,大官很客气,说我们受大王的委托来请你,我们是先导,随后大王要亲自来请,愿意把我们的国家托付给你,让你受累了。庄子没有回头,他说我听说楚国有一个神龟,活了两千年(古人特别相信龟很灵验,龟越老越灵验。古人占卜未来就在龟壳上钻孔来看裂纹走势),楚王用毛巾把龟壳包起来,用盒子装起来,摆在庙堂之上(庙堂是古代最尊贵的地方),准备有国家大事的时候来请教他。我们站在老乌龟的立场上想一想,我们是愿意死了以后让人家把骨头这样地供起来呢,还是愿意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理睬在泥里爬来爬去呢?那两个官员说还是活着爬来爬去吧,那到底是活着。庄子说那你们回去。我就是在泥里面爬来爬去。他不愿意去。这个故事可能是有夸张的,楚国国君要把一个国家托付给庄子这件事是有点可疑的。但请他去完全有可能,因为当时各国都是这样吸引有才能的人去。吸引去的人没有什么用处,也可以供起来做一个象征。有一个故事说购千里马,赵国的国君想找千里马,最后有人送来一匹死的千里马。国君仍然赏赐了很多钱。大臣觉得不解,死的有何用?国君说我就是要告诉别人,我想千里马想到什么程度了,死的我都给这么多钱呀。庄子这样的人没有用,但这样的人得养,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他不去,他和主流社会不来往。
庄子一辈子和什么人打交道呢?主要是社会下层的人,社会边缘人,就是农民、渔夫、砍柴的,宰牛的等等,他对这些人特别熟悉。他对社会边缘的如隐者,特别是受过伤的,腿被砍掉了,手被砍掉了,他对这些人很熟悉。庄子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史书上没有记载。他拒绝和上流社会社会往来,就是有一个例外,就是惠施,这是庄子在主流知识圈唯一的一个好朋友,这个人是一个名辩家,和公孙龙齐名,比公孙龙还早一辈,庄子经常和惠施辩论,他有很多精彩的思想都是通过和惠施的辩论表达出来的。有一个著名的濠梁之辩,即濠水上的一座桥。两个人散步走到濠梁之上,站在桥上看着水里,庄子就叹了一口气说,鱼在水里面游来游去真是很快乐。惠施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呢?两个人见面就抬杠。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不快乐呢?惠施说好,我不是你,我确实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鱼快乐,按此道理,你不是鱼,你也不能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庄子说,我们把问题回到原来,你是怎么问我的呢?汝安知鱼之乐?庄子在这里搞了个诡辩。文言文里安知的意思是你怎么能知道,也可以理解成你怎么知道的,后一种意思就意味着已经知道,然后问是如何知道的,所以庄子说吾知之濠上也,就是在这里看见的。这是他们之间一个著名的辩论,这个辩论是什么意思。我觉得现代人都没讨论到点子上,因为他们的讨论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证明庄子比惠施要高明。但怎么证明庄子在逻辑上也不高明,庄子一定是诡辩。我看过好几篇文章想替庄子翻案,说庄子没有诡辩,逻辑上有道理,实际上就是没道理,就是诡辩。但这里边有一个道理,就是庄子对知识分子,也包括日常生活的一般人通常会有的对语言和逻辑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加以嘲笑。他对那种一本正经谈问题的方式嘲笑。庄子的最后一篇叫《天下》,《天下》这一篇肯定不是庄子写的。是他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学生写的,这一篇就总结了先秦的各家各派,其中讲庄子的特点有一句话非常好,说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以庄语。就是说庄子认为天下太黑暗,这个黑暗的世界你不能好好对他说话,实际上一部庄子难读就是他认为不能对这世界好好说话。你得正言反说,你得开玩笑,你得讽刺。就是对惠施那种一本正经的逻辑态度开一个玩笑。这种开玩笑的态度贯穿在庄子与惠施的一系列辩论中。很多思想都是通过这个表现出来的。比如惠施有时候就问他说有一棵树太大了,或者一个大葫芦太大了,没什么用处,怎么办?庄子就告诉他怎么理解'' 无用'' 之用。所有的对话都显示出来,惠施仍然是一种从日常的理智来考虑问题的,从常识观念的立场上来追求真理的,而庄子是要讽刺这个常识观念的。他选择惠施为谈话的对象来表达他的思想。惠施死了以后,庄子有一次路过他的墓上,对他的弟子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你们知道过去楚国的郢都有一个人,他有一天用石灰在刷墙,一不小心把一点石灰溅到了鼻子上,抹不掉,他想了一个办法,请了一个木匠,用斧子来替他砍,这当然是很夸张的,也有可能中国古代的技术特别发达,它有一种特别的工艺后来失传了,它就是能调一些东西你不太容易抹掉,这我们不管。请来的人抡起斧子一阵风式的就向这白点子砍过来了,叫运斤成风,郢人立不失容。妙就妙在那人站在那里眼睛都不眨,不动,他的斧子刚好就这样过去,把鼻尖上的石灰砍掉了,鼻子没受伤。楚国的国君听说这件事情后,就找来这个木匠,说你的斧头的准头有这么准,我不信,你砍给我看。木匠说我是有这么准,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和我配合,他站在那里不动,这个人现在已经死掉了,我就砍不起来了。庄子对弟子讲,惠施死了以后,我就没有人说话了。我想起过去看《康德传》有一个故事有点类似。大家知道康德是一个怪人,他一辈子生活在德国的一个小城叫哥尼斯堡,他哪里都不去,整天研究他的哲学。上街散步的时间都是定时的。他也要消遣,他怎么消遣呢?就是吃饭的时候,把城里最聪明的人请来一起吃饭,他和他们闲谈。他闲谈是消遣,但与他闲谈的人都必须是最聪明的。要不然他谈都谈不起来。庄子与惠施的关系就有点这个味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很多,看了之后很有启发。《淮南子》里面讲过一个故事,说惠施在魏国做了大官,很得意带了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回来了,来看庄子。庄子在干嘛,庄子在钓鱼。他已经钓了一桶鱼了。一看到惠施这样子,他就做了一件事,把一桶鱼全倒进河里,就剩了一条回家去了,不理惠施。大家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就是看见惠施以后就反感。反感人的那种夸张,你要坐那么多的车子干什么?你一个人屁股有多大?一个车肯定把你拖回来了。那么多车子要显示什么东西?然后他觉得我一个人钓那么多鱼干什么,一条鱼就够吃了。这件事情很小,但是觉得庄子的那种想法很怪,庄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庄子的一生总结起来讲,他是一个隐者。他始终坚持边缘化,他非常清高,和政治不相往来。庄子不但是一个隐者,他和一般的隐者也不一样。老子和政治还是有一些往来,庄子绝对没有。他的思想和性格里面有一种很复杂很幽深的东西,这有点象鲁迅。一般的隐者都嘲笑社会现实,嘲笑政治准则,觉得一本正经没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对自己是一本正经的。政治我不管,国家大事我不管,但我自己是不能不关心的。大家知道,战国有一个人叫杨朱,孟子说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就是说你拔我的一根毛对天下都有好处,这根毛我也不拔。他也是隐者的一派。孟子这么说有点贬他,其实他的原意不是这样,杨朱的原意是一个人你要弄明白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对你来说,一切功名利禄、国家前途都不如你自己重要。有一个杨朱派的人和秦王讲过一个例子,秦国的国君整天在那里考虑要打仗,睡不着觉,脸色苍白,吃不下饭。杨朱的弟子对他说,我们现在假定出现一种情况,你赢了,你现在想做的事全都做成了,六国都投降了,你是天下的君王,但你要付出一个代价,就是砍掉你的一只膀子,你干不干?秦王想了想说不干。那人说我们杨朱派就是这个道理,天下也比不上你的一只膀子。你现在为了打一个国家,整天睡不着,耗损精神,损失要比一只膀子大。杨朱思想的实质是人在乱世,有时会有一种疲倦感,觉得追逐外面的东西没意思,不如退回来过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在中国是一个影响很深远的传统。现在大家把这个传统误认为是老庄,其实这不是老庄,是杨朱。后来郭象解释庄子有点往这个路子上偏。现在有人就觉得比如有时争一个东西争得累得要命,后来退却了,觉得很好,活得很自在。自己最重要,长寿最重要。我们系过去评教授,有人写信给一位参加竞争的老师说要长寿不要教授,这就是杨朱派的道理。隐者一般是这样的。庄子之所以特别复杂,就是他有时对自己也不认真。他觉得无所谓。庄子的很多寓言故事就隐约地反映了这种心情。就是一个人受到折磨时,比如生病了,砍了一条腿了,你不要大惊小怪。他好像觉得人在天地之间特别没道理。有人说拿庄子和存在主义比,存在主义说人是荒谬的,其实他们不一样,这样比是两边都没有读通,读通一边都不会这样比。但这一点是象,就是觉得人生在世界上很荒唐。存在没什么道理,因此你就不要太当真。有一个故事讲一个人,生了一种怪得不得了的病,肩膀拱起来了,头长到胸口里面去了,鼻孔朝天,别人看了都很同情,说你怎么办呢?那人却无所谓,他爬到水边照镜子,说你还能变成什么样子呀。好像说的不是自己。造化捉弄人就象捉弄一条虫子一样,我就是一条小虫子,你捉弄就捉弄吧,能捉弄成什么样子?这种看起来无所谓的态度,其实内心有很复杂的东西。庄子临死的时候对弟子说,我死了以后不要埋葬了,扔在外面就行了。
弟子明白他是想返回自然。但他们仍然找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来说服他,说扔在外面是没关系,但你的尸体可能会被乌鸦吃掉。庄子说扔在外面是会被乌鸦吃掉,但是埋到土里,最后也会被虫子吃掉。你们现在的意思是要把本来给乌鸦吃的东西抢过来送给虫子。这里面那种复杂幽深的东西很难说清楚,我个人理解是他对社会有一种非常激烈的反感,许多人都对世界反感,但没有达到庄子那种程度。因此还能找到一种和解的办法。我可以不和这世界罗嗦,可以躲到家里,学学烹调,吃点好东西,或者我练练气功以求长寿,其实这都是一种和解的办法,和存在和解。世界再黑暗,我也可以找到一个和解的办法,一个活下去的办法。庄子却嘲笑一切这种可能的想法。他拒绝和解,以一种极端的开玩笑的方式来拒绝和解。照他的说法,好像一个人可以兴高采烈地朝一个不可知的黑暗奔过去,这怎么可能呢?但庄子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一个人已经非常惨了,他的前途可能更惨,这个很惨的人和别人谈前面更惨的事时,那口气好像很轻松,好像说去看看。后来魏晋时候很有名的那个郭象就曲解这个东西,他认为庄子的意思是人没有办法时只能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就能安定,实际上这不对。魏晋时真正理解庄子的是阮籍。阮籍看到天地间走投无路,这个走投无路包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他就经常做一些很怪的东西来发泄内心。比如有一次他正在下围棋,有人告诉他他母亲死了,这不得了,那时贵族的礼法很重,应该赶快回家去,表示哀痛,但他说我把棋下完再说。回家后守孝不能吃肉,他照吃。他是不是没有孝心?也不是。母亲下葬那天,他站在母亲的坟边突然大哭三声,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我想他实际上是讽刺当时贵族礼法的虚伪,家里死人了,一定要哭得昏天黑地,但有没有悲痛不晓得,衣服穿得好好的,更象是表面做出来的。他痛恨虚伪但也没有办法纠正,就这样乱来。他喜欢一个卖酒的妇女,觉得人家长得很好看,他就天天去买酒,买完后就站在边上喝,看,他怪人家也不恼他,他喝得大醉睡在那里,或者昏天黑地回去了。又有一次他赶着车出去,让马在前面自己跑,他不驾驭,不给指令,在车上看。后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马停下来不肯走,他就在车上放声大哭,哭完以后把马掉头慢慢地回家了。这是什么意思?天地间无路可走。那种内心一定有非常深厚的黑暗说不出来。他跟嵇康也不一样,嵇康很刚烈,后来还被杀了头,但内心的激烈我看不如阮籍。这是典型的庄子派。庄子是这种类型的人,非常的激烈,找不到一个和现实黑暗和解的办法。庄子的思想比老子深厚博大,但他是接着老子谈的,接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谈,就是人类文明已经走上死胡同了,无法拯救。老子已有这个想法意思,但谈得不透,庄子把这个谈得很透。我刚才说老子思想四点,最后一点就是是学习自然法则,重新做人,这个问题就庄子发挥得好。实际上庄子当时影响不大,死后影响也不大,两汉时没有人谈庄子。影响大的是黄老派。到魏晋时,庄子突然复兴。大家觉得庄子了不起,由庄子反过来理解老子,魏晋时开始有老庄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实际上就是用庄子的思想反过来理解老子,把老庄作为道家的一个主导,如果没有庄子,后来道家的意思不会是这样理解的。庄子寂寞了五百年,被人重新解读,形成了后来的传统。
庄子继承老子重新做人这一点谈了很多东西。他谈得很深奥,很难讲。这是我来之前颇费踌躇的一段。庄子的思想很精妙,很玄,很抽象。我要讲他,好像还不能用我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讲,象张无忌还没有把三招忘掉一样。我现在尽量争取简单一些,讲他的要点。庄子的文章有些痞气,是因为他对现实的反感太过激烈,但他又不是一个痞子,真痞子不会那么痛苦的。王朔的文章痞气很重,但我估计他也不是真痞子。真痞子写文章可能道貌岸然。有一篇我很赞成的文章说真痞子来了,他说现在有几本热门书的作者是真痞子,这种人一点学术良心都没有,但他们用道貌岸然的文字谈大问题谈得振振有辞,实际上内心并没有什么原则。社会上真痞子很多,痞子是没有痛苦的。庄子内心非常认真,这个认真就决定了他非常痛苦,没法与现实和解,同时也决定了最后一定要找一种理想的东西。这个理想就是他从老子的自然之道那里继承了对道的理解,就是对自然法则的理解。学习自然法则,重新做人。以自然之道来拯救人。要彻底改掉人的毛病。人的毛病最深的是自我中心,就是老考虑我怎么办。其实到这一步,庄子的矛头已经针对隐者了。因为隐者的思想就是社会我不管了,我得管我自己,我得找一个安顿之地。杨朱派、长寿派、神仙派(指望人不死)都是关切我最后怎么办。我觉得佛教和基督教都是暗示如果你信仰,最后能给你找一个安顿之地。我做一个好人,一生积德,做很多善事,最后就能在宇宙中、天堂里得一个好的安顿。人类灵魂深处关心的除了人的生死,还有最后的一个终极安顿,因为不知道死后会怎样,有可能我还要延续。庄子就是否定这个东西。你不能这样问,自然告诉我们,世界的呈现是没有以自我为中心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律平等的。在没有自我中心、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况下,我们能够理解自然的真谛,也能够理解生命的真谛。庄子讲了很多例子、很多抽象的话来说明这个道理。《齐物论》一开始,他讲一个高人坐在那里,已经入定了,学生就问他,人怎么能象这样,象灵魂出窍一样,老师说你听说过天籁吗?学生说不知道。高人说从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叫人籁,大地吹风吹到山上发出各种各样不同的音响这是地籁,天籁是什么?天籁其实就是地籁。不同在哪里?就是你突然发现风吹到各种地方,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多么和谐,却并没有人在那里安排,它自己形成的呀!天下万物的道理就是这样。宇宙没有中心,没有造物主。一个没有造物主没有神的宇宙是如此和谐,如此之好,这个景象对人有全新的启示,让人重新理解生命的意义。宇宙没有主宰,没有神,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知道,个体的神能对个体的人有所安慰,费尔巴哈说人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造出上帝。我觉得庄子在这里就是否定这一层,人不能按他自己的想法来设想宇宙最深的存在是什么。那个最深的存在和我们的想象不一样。但你理解了自然自发形成的和谐你就理解了,原来我们的归宿就是在自然里,我们就是自然的一分子,非常好,人应该对此心存感激。这个思想影响到魏晋,是陶渊明讲出来,在他临死前的诗里讲''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你不要大惊小怪,不要问死了以后怎样,不要试图作出安排,这样就真的有一种灵魂的安定。陈寅恪有一篇文章讲魏晋时候人们对庄子自然之道的理解,他说陶渊明胜出一筹。我想陶渊明胜出一筹就是理解了自然对我们的这个最深的启示。
后来宋明理学使儒学复兴,他们的任务当时是打倒佛学,把在中国占了三百年优势的佛学打倒。他们用的思想武器实际上是来自庄子。二程和张载都说佛学为什么能打动人,就是用生死恐动人,就是用死来吓唬你。你信了佛,灵魂最后有一个安顿,佛一天到晚讲臭皮囊,程颐讲他实际上还是挂着臭皮囊,他要是不挂,为什么还不停讲。他说我们儒家不挂,我好好的,怎么是臭皮囊呢?我就是一个人。张载说存吾顺事,殁吾宁焉,你不要贬低你自己,贬低就是内心恐惧,儒家没有这个恐惧。这是从周易来的,也是从庄子来的。张载说乾称父,坤称母,余兹渺焉乃混然中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乾坤是我的父母,我这么渺小还与天地一体,然后讲到爱人而且爱万物,一种责任感。最重要的是最后考虑宇宙问题,考虑存在问题的出发点不是你自己,我想这是中国文化里最深的一种东西。将来中国文化如果复兴,我个人觉得这个思想很有可能会和绿色运动结合起来。复兴成什么呢?就是人类对未可知的世界最后仍然要有一种宗教的敬畏之心,但是现有的所有宗教都是按人的自私心去设想最高存在的,道家提出了一个不按人的自私心去设想的未知世界,对这个未知世界保持敬畏。将来科学更加发达,按人的形象设想的未知世界可能站不住脚。这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张硕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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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数:570 录入时间:2011/3/22 【打印此页】 【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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