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八十章

原文：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建立怎样的一个社会结构与社会机制，才能让老百姓幸福快乐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人类多少年都在探索这个规律，至今也无法形成定论。也许，每个人心目中都会有一个理想社会的模式，但不论怎样去设想，有两条规矩是必须遵守的：一条是，社会结构与社会机制的设计必须与当时的社会实际相结合，另一条是，任何模式的社会设计必然与自然规律相适应。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设立的国家要小，人口要少，即使有十倍、百倍效率的器具也不使用，使老百姓重视生命本身的意义而不向远方迁徙。这个“国”，不是我们现在“国家”的意思，而是指皇帝封给皇亲国戚及功臣们的领地，也叫“邦”，而现在意义上的“国家”，在过去叫“天下”。这句话是我对理想社会的一个设想，我所处的年代，那些“国王”们都嫌自己的国家小，并想方设法侵占其他国家，因此，战争不断，灾难不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其根本原因，就是私欲膨胀。“寡民”，一个是指君王们不要企望自己的国民要多，另一个是指要相应地控制人口的增长。那我为什么又要提“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呢？按现在社会的理念，人们总是要千方百计地去发明各种设备与机器，以便提高生产效率，生产出更多的物品来满足人的生活需要。但我认为，这不是在满足生活需要，而是在满足人们的欲望，需要是可以满足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认为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科技文化，其主体是“纵欲文化”，它让人们无节制地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可实际上人们的欲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人们能够享受生命的时间却越来越少，精神压力越来越大。这还只是表面现象，而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地球资源枯竭，生态严重被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病情”越来越严重，并快要达到让人类无法生存的程度，就连天体物理学家霍金都发出“地球不过 200年，人类要设法移居其他星球”的忠告。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这句话说的通俗点，就是要让老百姓充分体验到生活中的快乐，热爱自己的生命，而不再去幻想通过迁徙远方来获取更好的生活。像霍金说的那样要迁徙到其他星球上去的情形，那真是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了，并且能否实现还是一个问题。

自然生态每年所创造的财富，要比拥有高科技的现代人类社会创造出的财富大得多，而且现代人类在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削弱自然生态创造财富的能力。现代人虽然享受到了像电脑、手机、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高科技产品带来的便利与好处，但人们赖以生存的空气、水、食物等物质的品质却越来越差。空气与水中充满着各种污染物质，食物中也有各种化肥与农药的残留，这些对人类的身体健康状况来说，无疑是一种致命的危险。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极有可能像其他灭绝了的物种一样，不是产生变异就是走向灭绝。如果大家能够公正地去评价一下“古人”与“今人”的生活品质的优劣的话，我相信很多人会喜欢古代那个没有任何化学污染的自然环境。现代社会中的化学污染无所不在，让人们的身体产生各种莫名其妙的疾病，在疾病的折磨下，现代人又有多少真正的幸福与快乐可言？人的幸福快乐，并不只是满足感官需求或感官欲望，身体健康、生活的清闲与心灵的宁静，也许对人的幸福快乐来说更为重要。可现代社会的高节奏、高压力已经让人无法去享受生活的空闲，人的心灵也很难达到宁静的境界，因此，高效率的器具到底对人类的生活是产生了正面影响，还是产生了负面影响，这值得人们去思考。有人会说：依你的说法，人类也许只有回到“茹毛饮血”的年代，才算是人类的归宿？当然不是！我要强调的是，人类应该懂得节制，应该懂得知足，即使发明了什伯之器，也要根据生活的需要来使用，而不是让器具的高效率去刺激人类产生更大的物质欲望。

大家可能知道一个科技发展史上的公案，叫“李约瑟难题 ”（Needham Puzzle），是由英国著名生物化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在 15卷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出的：“如果我的中国朋友们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样，那为什么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顿这样的伟大人物都是欧洲人，而不是中国人或印度人呢？为什么近代科学和科学革命只产生在欧洲呢？……为什么直到中世纪中国还比欧洲先进，后来却会让欧洲人着了先鞭呢？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转变呢？”李约瑟本人与很多有识之士都在尽力寻求答案，但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有些人把这个责任推到中国传统文化上来，特别是“道家”把科技发明当成了“奇技淫巧”来批评，抑制了中国人在科技方面的创造发明，而他们的主要依据就在这里。我先不去谈论现代科技的发展对人类究竟是良药还是毒药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跟“李约瑟难题”是一个性质的问题，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我认为，“李约瑟难题”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文化方面的原因，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有社会方面的原因，也有自然环境方面的原因，如果简单地把它归于文化方面的原因，那我们就无法解释“中国在公元前 3世纪到 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李约瑟）这样一个现象，而且中国的科技是以不破坏自然生态为前提的，这正是道家文化的价值所在。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虽然拥有车辆与船只，而人们不去轻易使用它，虽然拥有部队，却不需要去排兵布阵。如果君王们不放纵自己的欲望，能够体谅百姓，并以百姓的利益为重，那么人们通过男耕女织、饲养家畜就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因为自然给人类提供了相应的财富），所以人们不需要太多地去使用车船。如果君王们不发动战争，那么即使国家拥有部队，也不需要去排兵布阵，如果君王们能够倡导道德修养，那么人与人之间就会亲如兄弟，这不失为这一种理想的社会。当然，我所处的年代是农业社会，车船可以少

用，但当今社会，车船没法不使用，特别是大城市和超大城市的诞生，各种消耗物品都需要从外面运输进来，工业产品又要从城市运往各个地方，离开了车船，人们就无法生活。如果非要让我在现代社会的基础上提出一个理想社会，我还真没办法，但有一条是应该做到的：人类必须节制自己的欲望，达到与自然的高度平衡。如果仅仅是从寻找和开发新能源方面去解决问题，那必然是死路一条，因为新能源往往都是通过高科技来实现的，而高科技却给人类的生存带来越来越严重的困境，像现代社会中水、电与油的供应，如果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人们的生活就会出现问题，特别是在大城市，就可能导致城市瘫痪，甚至出现社会动荡。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我是不反对科技的，车船对我们那个时代来说就是高科技了，但我强调的是不要过多地依赖它们，要保持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整体性平衡。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让老百姓的本性回归到结绳记事那个年代那样的纯朴与善良，对自己所吃的食物能感受到可口，对自己所穿的衣饰能感觉到漂亮，对自己所居住的房子能感觉到满意，对自己的日常活动能感觉到快乐。“使民复结绳而用之”，有人注解成“让老百姓回到用结绳的方式来纪事而不用文字”，这肯定不是我的本意。这句话与后面的话联系起来就好理解了，后面的“甘”、“美”、“安”、“乐”几个字，讲的是人的主观感受，所以说，这句话是讲让人们恢复淳朴善良的本性，包括正常的生理机能，而不是指某一个具体行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这是一种生活观念和生活态度，食物的好吃与不好吃，衣服的好看与不好看，房子的舒适与不舒适，活动的快乐与不快乐，在很大程度取决于人的主观意识。如果一个人在身体健康，心态又很好的时候，粗茶淡饭吃起来也很香。相反，一个人在身体状态也不好，心态也不好的时候，吃什么也感觉不到香。在衣服、住房及各种娱乐活动方面，也是如此。禅宗告诉大家要“活在当下”，意思就是你在做某个事情的时候，要全身心地与事物及其环境打成一片，完全融入其中，这样，你才能体验到事情的真相，才能体验到来自于本性的快乐。而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专心致志，而不是意识分裂。现代人意识分裂现象很严重，吃饭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事情；穿衣服时，担心自己穿的不是名牌被别人笑话；住的房子小了，害怕别人瞧不起自己；参加娱乐活动时，又担心还有很多正事没办，如此等等，心总不能安。心不安，又岂能得到真正的快乐。所以，只要让人们恢复了淳朴善良的本性，老百姓就能真正享受到生活之中的快乐。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邻国之间相互能够看得见，鸡鸣狗叫之声相互之间也能听得到，大家相安无事，所以老百姓就是到死的时候，也没有与别国的人来往过。这句话成了一些人批评我“消极保守”和“闭关锁国”的依据，这确实是冤枉之极。对于国与国之间的交流与交往，在前面已有论述，这里是要谈理想社会中人们应有的生活观念与生活态度，这根本是两个层面上的事情，岂能混为一谈！上面讲过在理想的社会里，人们都不愿意使用车船，又怎么会轻易走出国门呢？那么，什么样的国家能让人们做到这样呢？老百姓丰衣足食，君王不压迫百姓，邻里之间相亲相爱，相互帮助，人与人之间没有攀比之心，没有争强好胜之心，人们的心地淳朴善良，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待，不弄虚作假，不坑蒙拐骗，大家生活得轻松自在，这样的国家老百姓是不会企望去国外的。

有人会说，各个国家的风景与风俗不一样，出去看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呀？如果这么说，那就另当别论了。我只是想说，我们想让老百姓快乐，不能仅仅是无限制地去提供更多的物质财富以满足他们的物质需求，而更多的是要倡导一种符合大道、符合科学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现在的人们拥有的物质财富比起古人来，不知要丰富多少，但人们的幸福指数是否就比古人高呢？这个我们应该拍着良心问一问自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现在的烦恼，不是因为物质财富不够以至于让自己无法生存而产生的，而是因为还有些东西别人有而自己还没有得到而产生的，这就是攀比心、争强好胜之心、不知足之心在起作用，这才是很多烦恼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