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五十章
原文: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sì)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圣人关注百姓,并以慈爱之心关爱百姓。而人之生死,是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所以,这一章我们来分析一下生与死的相关问题。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人有出生,就会有死亡。纵观人的整个生命过程,能够长寿而享其天年的人,大概占所有人十分之三;不能享受天年而中途夭折的人,大概占所有人的十分之三;还有本来可以长生却因为折腾而使自己不得享其天年的人,大概也占所有人的十分之三。这就是当时社会条件下的生死情况,虽然当代由于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使人们的身体健康有了更多的保障,但这三种现象依然存在,只是比例可能发生了变化。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人的遗传因素在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和寿命长短中占有重要作用,还有一个人所处地区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环境,也同样会影响人的健康状况和寿命长短。例如,在一些经济发达的国家里,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了70岁,而在非洲一些国家,人的平均寿命不到 40岁。可见,人的寿命长短,也是相对而言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死之徒”的因素中,既有遗传因素也有环境因素,而且还有天灾人祸的因素(自然灾害与人类战争)。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为什么那十分之三的本来可以长寿的人,却会自寻死路呢?是因为他们太看重生命了,把所有的心思、财富都用在保养自己的身体上。说白了就是因为“贪生怕死”。而生,不是贪就能来的,死,也不是怕就能远离的。生与死本来是自然现象,生命有着它自己的运行规律,如果不遵守生命的运行规律,而去胡作非为,哪有不夭折的。人们会说,想长寿想健康,并没有错呀。为此有所作为,也不为过。如果能够按照生命的运行规律去做些事情,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人们往往并不真正明白健康长寿的道理,他们被感官欲望所牵,被名利地位所惑,所做的事情反而是背道而驰。我们不妨看看现代人的一些病,比如,以“三高”为表现的心脑血管病,首先是吃出来的,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好了,好吃的随便吃,好喝的随便喝,从不注意控制自己的欲望;其次就是懒惰,优哉之游哉,既不爱锻炼,不爱运动,更怕苦、怕累;最后就是生活无序,玩得昏天黑地,没日没夜。
“生生之厚”的意思,就是太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了,以至于忘却了维系生命的外在环境以及生命的本质和真谛。生与死本来是自然中的一个现象,可人们却总把生命看成是自己的,在意识上把个体从自然系统中完全脱离出来,这样个体就被孤立了,就开始贪生怕死,这就是“生生之厚”的实质。有了这种思想意识后,人就会不知不觉地产生恐惧,而为了摆脱各种恐惧就会折腾自己,有人想法子长寿,有人拼命去享受物欲带来的快乐,有人则尽全力去捞取名声,等等。这种意识的根本错误,就是把个体从整体中脱离出来。其实,人的生命不仅是人体所表现出来的这 100多斤的躯体,它背后隐藏着很多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用系统理论的观点来看,个体的人只是自然系统(网络)中的一个结点而已,它要通过各种“联系”与其他事物共生在这个网络中,所以生命不单单是个体本身的事情,而且与各种“联系”紧密相关,如果太把个体当一回事,而忽视了个体与外界的各种联系,恐怕这个个体也无法长久。人要想长生,要想享尽天年,不仅要维持躯体的健康,而且要在思想意识上和行为上符合人与自然之间的作用规律,符合人与社会之间的作用规律,这就是修养。
“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听说善于养生的人,行路不会遇到犀牛与老虎等猛兽的伤害,遭受战争不会遭受兵刃的伤害;面对这样的人,犀牛无法用其角去顶,老虎无法用其爪去抓,士兵无法用其刃去刺。这可太神了!简直是有“神功护体”!当然,修养到这种境界,确实是功夫了得,这也就是黄帝说的“天人合一”的高级境界,即“合道”的境界。到了这种境界,不仅可以“以心随境”,而且可以做到“以心转境”,所以,他才能不受到各种危险的伤害!这里要说明的就是,真正会养生的人,是可能避免很多死亡威胁的。那什么是善于养生的人呢?我们不妨再看看《黄帝内经》的说法。
《黄帝内经·素问》开篇就从上古有道之人谈起,论及他们长寿健康的方法,这也是黄帝自身思想的一种高度概括。“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黄帝内经·素问》)黄帝的养生思想是系统理论的思想,它把人的生命放在“自然”的整个体系中来考虑,讲明了“人”与“天”之间的关系,指出人的健康长寿与自然密不可分,并提出了具体的修养方式与方法,而且对人之疾病,总结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诊断与治疗方法。
在黄帝的养生思想中,就人的思想、行为与健康长寿的关系作出了具体说明,《黄帝内经·素问》中是这样说的:
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从安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
意思是说,上古圣人教导人们:对于一年四季中由于不良气候产生的淫虚邪气,要及时避开;思想上要保持清静、安闲、无为,空灵而大度。这样自然之真气就能顺从人体之需要,精不外泄,神守内舍,哪里还会产生疾病呢?因此,那时的人们志向清闲而不生产过多的欲望,心安理得而没有担心、恐惧,这样虽然形体劳作但不至于疲倦,真气也能顺从人的意愿。正是因为他们少思寡欲,所以他们的需要都能得以满足,每个人的愿望也都能实现。他们能做到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美味可口;不论穿什么,都不在意,没有美与不美之区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入乡随俗,乐在其中;每个人都安于本分,没有贫富贵贱之心。所以说,那时的人们真是淳朴啊!正因为如此,不良嗜好不能吸引他们,奇淫邪欲也不能迷惑他们。他们不管是愚笨的人,还是有智慧的人,不管是有才有德之人,还是德才较差之人,都不受外界事物的引诱与牵制,因而符合了养生之道的要求,所以能够活到百岁而动作不显迟缓,因道德双全而没有危及生命、生存之虑。
《黄帝内经》中“四气调神大论”篇,着重讲述了养生应顺应四时的变化规律,采取相应的衣食起居方法及调整情绪蓄养精神的方法。春夏秋冬四季循环往复,寒热温凉气候有规律的周期改变,阴阳之气的升降浮沉也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人类以及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就是在适应这个不断运动变化的环境中生长、演化、生存和发展的,并在一年当中表现出春季生、夏季长、秋天收、冬天藏。这生、长、收、藏就是四时之气的特点,故称为“四气”。人们要想健康无病,就必须使以五脏为中心的各个系统很好地适应“四气”。由于人的精神藏在五脏之中,所以本篇除了指出根据四季来调节生活作息之外,更重点强调了根据四季调养精神情绪的问题,因此篇名也叫“四气调神”。如果不懂根据四时养生,就会使五脏受到损害而发生疾病。若已经有病,尽管进行治疗,也难免不同程度地耗伤正气。因此,在没有病之前就进行预防,也就是“治未病”,才是最好的办法。
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阴不藏,肾气独沈。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沈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反顺为逆,是谓内格。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这一段话的意思是:如果违背了春季的气候运行规律,那么人体内的少阳之气便不能生长,就会使肝气变得起伏不定,甚至使肝器生产病变;如果违背了夏季的气候运行规律,人体内的太阳之气便不能旺盛,就会产生心气内虚的病症;如果违背了秋季的气候运行规律,体内之太阴之气便不能收敛,就会产生肺热喘息胸闷的病症;违背了冬季的气候运行规律,体内的少阴之气便不能闭藏,就会产生肾气虚惫的病症。正因为四季气候之阴阳运行规律,是万物生长收藏的根本,所以有道之圣人,春夏二季调养生、长之气,从而使心肝功能旺盛;秋冬二季调养收、藏之气,从而使肺肾两脏精气充足。这样,就符合四季阴阳变化的根本规律,所以说懂得养生之人,能够同自然界万物一样,自下而上于四时变化的环境中,维持着正常生长发育的规律。如果违背了这个养生的根本原则,就会损伤生命的根本,破坏身体的真气。因此,天地四时阴阳之气的变化,是万物生长收藏、终而复始的根本,也是决定生与死的根本。违背了它,就要发生灾害;顺从它,就不会得病,明白并掌握了这个道理,就可以称得上“得道”。不过,这种养生之道,只有圣人才能奉行,而愚昧的人由于性迷情乱,只能佩服而不能实行。要知道,顺从阴阳变化的规律便能生存,而违背了这个规律,必然导致死亡。顺从它,可以得到太平,违背了它必然产生混乱。如果丝毫不注意养生,经常违背四时阴阳变化的规律,就会使身体内的阴阳之气紊乱,而生出十分危险的“内格”(所谓内格,一是指各内脏不协调、抗争,二是指与体内之性格与天性相背)之病。
适应四时阴阳的变化进行养生是十分重要的,所以那些智慧高超、品德高尚的人,不主张等到已经发生疾病再进行治疗,而是强调在未病之先就坚持养生,以预防疾病的发生。犹如管理国家一样,不要等到出现动乱才去平定,而要在未出现动乱之先就妥善处理,防止动乱发生。养生与治国同是一理,假如等到发生严重的疾病才用药物治疗,或者国家已经形成了动乱再去治理,那就等于感到口渴了才去挖井,临阵格斗才去铸造兵器,这不是太晚了吗?
“夫何故?以其无死地。”善于养生的人为什么能够化险为夷呢?是因为他没有“死地”。“死地”是什么?就是绝路,没有死地,就是他总有活路可走。前面我们讲过,中国人是用“气”的观念来解释世界的,通过修养,人可以通过“气”与“自然”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换,并对自身和周围环境达到一种洞彻了解的境界,就像一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一样,他在球场上可以达到“人球合一”的境界。因此,一个修养很高的人,他是与周围环境以及自然本体达到了一种“合一”之境界,哪儿有危险,他都能够感觉到,但这种感觉并不是感官感觉,也不是意识层面的感觉,而是整体感觉,相当于佛教说的“第八识”,用现代语言来解释,就是这种感觉存在于人与自然的相互沟通之中,“自然”会引导你走向“合道”之路,所以,他能做到“无死地”。如果一个人能“无死地”,他还能有什么危险呢?我们可以看看庄子是如何解释这种境界的: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xì),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慴(shè,音摄)。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zhì,音志)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翻译成白话如下: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至人潜行水中却不会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却不会感到灼热,行走于万物之上也不会感到恐惧。请问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界?”
关尹回答说:“这是因为持守住纯和之气,并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诉给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声音、颜色的东西,都是物体,那么物与物之间又为什么差异很大,区别甚多?又是什么东西最有能耐足以居于他物之先的地位?这都只不过是有形状和颜色罢了。大凡一个有形之物却不显露形色而留足于无所变化之中,懂得这个道理而且深明内中的奥秘,他物又怎么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那样的人处在本能所谓的限度内,藏身于无端无绪的混沌中,游乐于万物或灭或生的变化环境里,本性专一不二,元气保全涵养,德行相融相合,从而使自身与自然相通。像这样他的禀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没有亏损,外物又能够从什么地方侵入呢!
醉酒的人坠落车下,虽然满身是伤却没有死去。骨骼关节跟旁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全没有惧怕之感。那个人从醉酒中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何况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态呢?圣人藏身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复仇的人并不会去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伤害到他的瓦片,这样一来天下也就太平安宁。没有攻城野战的祸乱,没有残杀戮割的刑罚,全因为遵循了这个道理。
不要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而要开发自然的真性。开发了自然的真性则随遇而安,获得生存。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就会处处使生命受到残害。不要厌恶自然的禀赋,也不忽视人为的才智,人们也就几近纯真无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