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四十章
原文: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这是整部《道德经》的精髓和纲要。“反”字在第二十五章出现过,“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那一章的“反”同“返”,而这一章的“反”,有两层意思,一是对立面相反相成,同处于统一系统中;二是对立面的互相转化,由量变到质变朝着相反的方向(对立面)发展,这是道在事物中的普遍运行规律。只要是“后天”(有时空表现)的事物,都逃脱不了这一规律。
前面我们讲过,凡是有“生”的事物,就会有“灭”的结局,只是在时间的量度上长短不同而已。从事物本身的结构决定性来看,事物的寿命也都是有定“数”的,但这个“数”能否实现,是由事物的环境和自身的行为所决定了的,特别是在有主观能动作用的人和人类社会中,自身的行为将起至关重要的作用。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一个孤立系统的熵一定会随时间增大,熵达到极大值,系统就达到最无序的平衡态,这就是生命死亡或消失状态,这也就是佛陀说的“灭谛”。有序的系统,必须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的交换,才能实现自身的稳定与平衡,才能真正地寿终正寝,而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交换的系统就称作开放系统。
伊利亚·普里高津(Ilya Prigogine)教授建立的耗散结构理论,为我们研究“道之动”原理及“道之用”原理提供了有力的帮助。“耗散结构理论可概括为: 一个远离平衡态的非线性的开放系统(不管是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乃至社会的、经济的系统)通过不断地与外界交换物质和能量,在系统内部某个参量的变化达到一定的阈值时,通过涨落,系统可能发生突变即非平衡相变,由原来的混沌无序状态转变为一种在时间上、空间上或功能上的有序状态。这种在远离平衡的非线性区形成的新的稳定的宏观有序结构,由于需要不断与外界交换物质或能量才能维持,因此称之为‘耗散结构’(dissipative structure)。”
这里有几个科学名词需要解释一下:第一是“熵”,“熵”是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在 1850年提出的一个术语,它用以表示任何一种能量在空间中分布的均匀程度。能量分布得越均匀,熵就越大。如果对于我们所考虑的那个系统来说,能量完全均匀地分布,那么这个系统的熵就达到最大值。第二是“远离平衡态”,这是针对平衡态来说的。平衡态是系统熵值达到最大、最无序的状态。而远离平衡态是指系统内可测的物理性质极不均匀的状态,这时其热力学行为与用最小熵产生原理所预言的行为相比,可能颇为不同,甚至实际上完全相反,这时的系统走向一个高熵产生的、宏观上有序的状态。第三是“涨落”,一个由大量子系统组成的系统,其可测的宏观量是众多子系统的统计平均效应的反映。但系统在每一时刻的实际测度并不都精确地处于这些平均值上,而是或多或少有些偏差,这些偏差就叫涨落。涨落是偶然的、杂乱无章的、随机的。在正常情况下,由于热力学系统相对于其子系统来说非常大,这时涨落相对于平均值是很小的,即使偶尔有大的涨落也会立即耗散掉,系统总要回到平均值附近,这些涨落不会对宏观的实际测量产生影响,因而可以被忽略掉。然而,在临界点 (即所谓阈值 )附近,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这时涨落可能不自生自灭,而是被不稳定的系统放大,最后促使系统达到新的宏观态。
在“天然”的系统中,几乎所有的事物都是开放系统,但即使是这样它最终还是要走向死亡,不论是世界万物,还是日月星辰都是一样的。而在“人为”的系统中,人们更应该关注系统的开放性问题,否则,系统难以维持其应该有的“寿命”。对于人类来说,在宇宙空间尺度上的作为,几乎是微乎其微的,我们能改变的也许就是地球上的事物和我们本身,所以我们人类更应该关注的问题是如何地寿终正寝。就现在的地球和远古的地球比较而言,由于人类行为引起的“涨落”,地球的性质已经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已经使很多地球物种灭绝,甚至在若干年后,它将直接威胁人类的生存,这是我们不得不警惕的问题。根据“反者,道之动”的原理,事物都存在走向反面的可能,就像我们往山上推石头一样,如果我们不再使劲往上推,或者用什么东西给它固定下来,它肯定是要滚下山来。如果要实现我们的目的,就必须明白“反者,道之动”的道理,并通过一定的、合适的“动”来克服这种“反”动,这要求我们的行为不能是盲动,也不能是乱动,而要做到这样就必须了解事物的本质和属性。
“弱者,道之用”,这是告诉人们,要维持有序系统的平衡与发展,就要与外界进行物质与能量的交换,而能被我们所利用的东西恰恰是那些被我们认为是弱者的东西,如阳光、空气、水和地磁等物质。这也就是弱者可以用的道理,太阳很强大,你用不了它,你只能用它的光线,这也正是伊利亚·普里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告诉我们的真理。我们不能把“弱者”的作用看淡了,正是这些弱的东西在维持世界万物(组织或有序系统)的生存与平衡,地球上的植物离不开阳光,离不开水分,也离不开土壤里的各种养分,地球上的动物也一样,离不开这些东西。耗散结构是普里高津在研究不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情况下 ,如何阐明生命系统自身的进化过程时提出的新概念,它对我们修道者强身健体更有指导性意义。
普里高津本人曾对耗散结构形成的条件作过简单通俗的说明。他写道 :
“生物和社会组织包含着一种新型的结构……社会和生物的结构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它们产生于开放系统 ,而且这种组织只有与周围环境的介质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换才能维持生命力。然而 ,只是一个开放系统并没有充分的条件保证实现这种结构。只有在系统保持‘远离平衡’和在系统内的不同元素之间存在着‘非线性’的机制条件下 ,耗散结构才能实现。”
显然 ,人既有生物的属性 ,又有社会的属性 ,人的生命过程既参与生物运动 ,也参与社会运动 ,更具备形成耗散结构的条件。首先 ,生命的本质在于运动。人体是一个远离平衡的系统 ,它需要保持动态平衡才能存在,平衡就意味着生命的终止。兴奋和抑制、收缩和舒张平衡了 ,心跳也就停止了。动脉、静脉各部分血压平衡了 ,毛细血管有效过滤压等于零 ,物质交换也就没有了。细胞内液与外液中的 Na +、K+的浓度是非平衡的 ,神经细胞膜内 K +浓度为膜外 30倍 ,膜外 Na +浓度为膜内 12倍 ,这种离子浓度非平衡 ,对细胞的兴奋及机能是必要的。如果离子浓度平衡 ,生物电就消失 ,细胞功能也就丧失。其次 ,人体又是一个包含有多子系统多层次的复杂开放系统。从横向来看 ,包括骨骼、肌肉、神经、消化、呼吸、泌尿生殖系统等子系统。从纵向来看 ,包括群体、个体、器官、组织、细胞、亚细胞、分子、量子等层次。此外 ,还有与上述要求有关又自成一体的免疫系统 ,等等。而且各子系统之间、各层次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和相互作用。人既要吃、喝、吸气 ,又要拉、撒、呼气 ,因而是一个开放系统。机体走向封闭 ,就会生病甚至死亡。中医所说“不通则痛”就是这个道理。再次 ,人体内各元素之间存在非线性机制。所谓非线性 ,是指引起系统处于非平衡状态的复杂过程的 ,主要不是逐步演变的扩散型 ,而是产生突变 (或质变 )的化学反应型。人体生理病理转化过程中 ,存在大量通过爆发性涨落而摆脱连续性的情况。即使是最简单的细胞中 ,正常的新陈代谢也要引起无数个偶合的化学反应,新陈代谢还要有特定的酶,因此 ,正常人体是离不开非线性机制的。最后 ,人体生命现象中 ,还大量存在时间节律和周期行为。所以 ,人体能够形成和保持耗散结构。
生命不仅仅表现为终究要死亡 ,要从有序走向无序 ,而且在于它要努力避免很快地衰退为惰性的平衡。因此 ,从某种意义上说 ,人体时刻都处在有序—无序—有序的转化过程中。在正常生理过程 ,机体内部借助新陈代谢的作用 ,把细胞或机体中陈旧、多余的或有害的物质分解 ,把衰老、垂死或受伤的组织成分拆除 ,释放其中的能量 ,使机体内部有序结构不断遭到破坏 ,这可以说是人体自身产生的正熵 ,由于正熵存在 ,机体由有序趋向无序。但与此同时 ,机体又通过合成代谢 ,从外界吸收物质和能量 ,引进负熵 ,建造自身结构所需要的组织成分 ,以替代被拆除的组织成分 ,产生新的更高层次的有序状态 ,使无序趋向有序 ,从而使机体保持正常的生命活动。机体这种相对稳定有序是通过自身调控机制实现的。一旦致病因素造成调控机制混乱 ,机体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信息交换发生障碍 ,系统内正熵增加 ,有序性遭到破坏 ,积累到一定的阈值 ,经涨落触发 ,就会从有序变为无序 ,这就是病态。疾病的医治实际上是通过强化输入负熵流防止输入正熵 ,并促进机体远离平衡以达到系统熵增为负或正熵不大的低熵有序状态 ,从而消除疾病 ,转为健康。
在研究远离平衡态系统中,还有一个理论叫协同论。联邦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教授、著名物理学家哈肯(Hermann Haken)于 1971年提出协同的概念,1976系统地论述了协同理论,发表了《协同学导论》,还著有《高等协同学》著作。耗散结构理论让我们明白了在修道过程中必须与外界进行物质、能量交换的道理,而协同论则告诉我们系统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协同对维护系统有序的作用。“协同论主要研究远离平衡态的开放系统在与外界有物质或能量交换的情况下,如何通过自己内部协同作用,自发地出现时间、空间和功能上的有序结构。协同论以现代科学的最新成果——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突变论等为基础,吸取了耗散结构理论的大量营养,采用统计学和动力学相结合的方法,通过对不同领域的分析,提出了多维相空间理论,建立了一整套的数学模型和处理方案,在微观到宏观的过渡上,描述了各种系统和现象中从无序到有序转变的共同规律。”
协同理论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
1.协同效应
协同效应是指由于协同作用而产生的结果,是指复杂开放系统中大量子系统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整体效应或集体效应 (《协同学引论》)。对千差万别的自然系统或社会系统而言,均存在着协同作用。协同作用是系统有序结构形成的内驱力。任何复杂系统,当在外来能量的作用下或物质的聚集态达到某种临界值时,子系统之间就会产生协同作用。这种协同作用能使系统在临界点发生质变,产生协同效应,使系统从无序变为有序,从混沌中产生某种稳定结构。协同效应说明了系统自组织现象的观点。
2.伺服原理
伺服原理用一句话来概括,即快变量服从慢变量,序参量支配子系统行为。它从系统内部稳定因素和不稳定因素间的相互作用方面描述了系统的自组织的过程。其实质在于规定了临界点上系统的简化原则——“快速衰减组态被迫跟随于缓慢增长的组态”,即系统在接近不稳定点或临界点时,系统的动力学和突现结构通常由少数几个集体变量即序参量决定,而系统其他变量的行为则由这些序参量支配或规定,正如协同学的创始人哈肯所说,序参量以“雪崩”之势席卷整个系统,掌握全局,主宰系统演化的整个过程。
3.自组织原理
自组织是相对于他组织而言的。他组织是指组织指令和组织能力来自系统外部,而自组织则指系统在没有外部指令的条件下,其内部子系统之间能够按照某种规则自动形成一定的结构或功能,具有内在性和自生性特点。自组织原理解释了在一定的外部能量流、信息流和物质流输入的条件下,系统会通过大量子系统之间的协同作用而形成新的时间、空间或功能有序结构。
协同论的自组织原理告诉我们,任何系统如果缺乏与外界环境进行物质、能封闭状态下,无论系统初始状态如何,最终其内部的任何有序结构都将被破坏,呈现出一片“死寂”的景象。因此,系统只有与外界通过不断的物质、信息和能量交流,才能维持其生命,使系统向有序化方向发展。其实,这种协同作用在单个的复杂的有机体内一直存在,在中医治疗中,中药的配方就体现了这种概念。自组织能力就是在西医中被希波克拉底称作为“自愈能力”的东西,而在社会治理中,这种观念在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论中早就提及。所以说,协同论在古今中外早就有之,只是提法不一样而已。当然,我不是反对协同论对科学的贡献,而是要求我们在古人的基础上,用更加完善的科学理论来指导我们的修养,使我们能够与社会更加和谐,为人类的长久持续发展作出更多的贡献。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句话的内容在《道德经》第一章就已经说了,那是从整体到部分来说的,这里再次提到,是从部分到整体来谈的。“天下万物”都有其“反”面,但都在“有”的层面上得到统一,也就是说即使万物走到了反面,那也是在“有”里面。前面我们讲过,“有”就是有时空显现、有阴阳五行属性的宇宙太初气体,即中国传统文化说的后天元气,而“无”是时空还没有显现、阴阳还没有产生的一种存在,也就是人们说的先天元气,“无”在产生“有”后,自己并没有消失,它仍然存在,这个概念不太好理解,如果要用程朱理学说的“气”与“理”来说明,也许就好理解一些,但实质上是气不离理,理也离不开气,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在“人造”的世界里,我们更不难发现这种现象,所有的人造产品几乎都是先有思想(无),然后再去组织各种材料(有)进行加工而得来的。
这一章我们主要讲了“反”之动与“弱”之用的道理,并告诫人们不能仅看到事物表面现象,即“正”与“强”的方面,还应该看到表面现象后面的各种可能。这种“正”与“反”,“强”与“弱”也并不是线性关系,而是复杂的多层次、多交叉的关系。我喜欢佛陀说的“圆融”的智慧,所谓的“圆融”指的是全方位、全角度的关系,它是一个球体形的东西。“圆融”的智慧也称作“不漏”的智慧,它同样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世界万物都存在本质上的联系,这也正是后现代科学整体有机论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