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三十八章
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rǎng)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有人把《道德经》分成“道经”与“德经”上下两篇,上篇“道经”为第一章至第三十七章,下篇“德经”为第三十八章至第八十一章。这样分也没有什么不可,但如果把两者截然分开,那就有问题,其实两者是很难分开的,在这一章以后,还有很多章节会谈到“道”,如果花过多的时间在分门别类上争论不休,那是得不偿失的。
“德”是人们共同生活及行为的准则和规范,包括品行、品质与社会公德。德的含义跟道的含义一样比较广泛。从中国传统哲学来看,道与德是一对联袂概念,道是产生世界万物及其运行规律的本体,而德是道之用。从广义上来说,德是世界万物的运行准则与规范,从品质、品行方面来看,德是合道、得道的结果。世界万物都有其道,也都有其德,这里我们要着重分析的是有关人类的“德”。因为人类具有思想和意识,所以就存在“主观”与“客观”上德的不同。客观上的德,是大道赋予人的本性之中的规律,而主观上的“德”是我们对自己生命运行规律及对其他客观事物规律的反映与认识,并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人类行为规范。德,落实到个人身上,它反映出一个人的认识水平、活动能力及综合素养,是个人在“三个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个人身与心的和谐)上符合程度的表现;同时,它还反映了个人在“三个和谐”上所作出的贡献,即功德。其实,人们修道的结果,最终都要体现在德字上,即人的认识水平、办事能力、品德修养等方面,这是一个综合评价指标,它最后落实在人们的实践结果之上。有“德”之人,必然会有外在的表现,如《易经》中有言:富润屋,德润身。说的是,有钱的人房屋必然会建得宽大豪华;而有德的人身体就必然会健康,会长寿。当然,有“德”之人还会在别的方面表现出其突出的一面。德,成了有道之人的象征,也就变成了人们追求的目标。在一些宗教文化里,如在基督教中,有德之人可以上天堂;在佛教之中,有德之人可以在“六道轮回”中进入高级生命的循环,甚至可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进入生命的永恒;在道教里面,有德之人可以健康长寿,可以得道成仙,成仙之后寿命无限,而且有超出常人的功夫与能力。在这种逻辑的推动下,只有功德做得越多,才能进入更高的层次,因此,他们就会不断地强迫自己去行善积德,这时行善,便成了“功利主义”的行为,而不是合道的结果。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是合道之德,是人们修道的必然结果,它的落脚点在“道”上;而“下德”的落脚点却在“德”上。上德之人把精力用在识道、循道之上,他的合道之行为,就是真正的德;而下德之人则是把精力放在“德”上,力求不失去德,可他得到的往往不是真德。有个故事可以在这里讲一讲:
菩提达摩到中国来时,正值南朝梁武帝在位。梁武帝笃信佛法,曾经三次舍身同泰寺,布施天下僧众,造桥建庙,依常人眼光看,真是功德无量。当达摩祖师见到梁武帝时,梁武帝问他说:“我所做的这些佛教事业有无功德?”
达摩祖师说:“并无功德。”
梁武帝被泼了一盆冷水,心想我如此辛劳,怎么会毫无功德?所以,他对达摩祖师的回答并不满意。
达摩祖师见梁武帝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也就转往嵩山少林寺去面壁,等候真正的有缘人。梁武帝说的德,并非达摩祖师说的“上德”,上德是没有名利思想的德,是从本性(本心)流露出来的言行,是人与自然节律完全合拍的结果。上德之人不把这些功德归于自己,而且他们也不把自己看成单独的自己,而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不去为了功德而做功德,即使做了一些事情,也不把功德据为己有,大脑里根本没有这种功德意识。“非以其无私焉?故能成其私。”真正因为他们无私,所以他们才真正有功、有德,相反,总想为了自己积累功德而去做功德,就不是真正的功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上德是人们率性合道之举,并不是有意之作为,而下德是人们按“德”的标准去行事,所以是有意识的作为。“以为”,就是有目的性的作为,人们如果把“德”作为目标,往往就会忽视“道”的存在,忽视“道”的变化性以及“道”在不同事物中的差异性,而且还会把“德”变成一个意识上的纯粹概念,并与实际情况脱离开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做功德往往是按照自己的意识来进行的。而人们的意识往往是靠不住的,因为意识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理想化,喜欢走极端。理想化的“德”,以及极端化的“德”,忽视了事物的差异性,人们就会产生一种够不着的感觉。因此,人们为了把自己打扮成有“德”之人,只有在生活中不断地去“装”,去掩饰那些够不上“德”的思想与行为,这就是虚假的开始,你不这么去做,你就没法生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念,害苦了多少人,又害死了多少人,这谁又能数得清楚?可提出这些理念的士大夫们,却可以拥有三妻四妾,甚至还可以去逛妓院,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这样的“德”,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道德”呢?这正如你们所说的,“德”成了统治者愚弄百姓的工具。
“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这句话是说,按人的本性(仁)去行事,是合道之行为,而以人的观念(义)去行事,则是有目的之作为。在儒家思想中,仁义礼智信合称人性之五常,但现在“仁义”却变成了核心,这样理解也许并没有什么错,然而,总有些人把这五者割裂开来,仅仅突出某一个方面,但儒家说的仁义,是人性五德之一,突出某一个方面,就失去了“德”的系统性,所以,你就是在某个方面使尽了力气,你也达不到整体的层面,你还是属于分支层面的东西,因此说,也都是有目的性的行为,目标太突出,就容易忽视其他方面的因素,这也就是人们容易走偏的原因。如果把“仁”、“义”作为评价人们行为的价值标准,那么不仅人们再也不去求道,而且连德也看不到了,他们就会用“仁”、“义”去替代“德”。虽然说仁义是德的一部分,但它们并不能完全代表德,它们在德的体系中只能占据相应的位置,如果太突出,整个体系就会失去平衡,这样的仁义也就不在德中了,更不在道中了!当然我不反对仁义,仁义是遵道循德的结果,是人们本性的自然流露,它不是做出来的,它是根植于我们人心中的品质,如果过多地修饰它,反而会失去其本来面目。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如果说上仁、上义对维系世界和平、保障人们安居乐业上还有些力量和价值的话,那么,上礼的力量和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因为礼往往给人的感觉是外在的东西,即使是做到了最高水平的礼,它也会给人一种约束感,所以并没有多少人会主动响应,这时那些推崇“礼”的人,则会恨不得挽起袖子去强拉硬拽。其实,拉也没用,因为人们自心底就认为:“礼”只是表面上的客套而已,还是没有人会自愿遵守。现在的人们已经把“礼”演绎得面目全非了,“送礼”成了主要风气,也成了求人办事的主要攻关手段,形式也是多种多样,钱可以送,烟酒可以送,名表名车可以送,房子可以送,出国旅游也可以送,甚至连 “美人”也可以送,这样的“礼”,不知孔老夫子会作何感想?当然,孔老夫子讲的礼,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人们没有正确理解才引起了不少混乱。“礼”本来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一些规范,它跟刑罚、奖赏(法)等都是统治者维护天下安宁的一种手段,但它又没有法那样有力,因此如果用尽心思去维护它,并不会有多大的意义,而那些有“礼”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懂得“礼”的知识多,才表现出彬彬有礼来,而是因为他们明道有德。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那些治理国家的人,当他们抓不住“道”时,他们就用“德”去统帅人们,当他们连“德”都抓不住的时候,他们就用“下德”、“仁”去统帅人们,当他们连“仁”也抓不住的时候,他们就用“义”去统帅人们,当他们连“义”都抓不住的时候,他们只能用“礼”去约束人们。这里讲的“礼”,不仅是指礼仪之类的礼,而且是指“法”,即礼法、礼治。礼法也无用了,最后恐怕就只能用“兵”了。这些都反映出统治者修养的层次,统治者修养越高,世界和平的机会就越大,人们享受的幸福也就有可能越多;而层次越低,天下就越容易乱,人们要承受的灾难也就越多。有人提出来:“要是世界上没有统治者,那岂不是天下就永久太平了吗?”这也是意识层面的想法,而且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是意识喜欢走极端而犯的毛病。也许人类曾经有过没有统治者的时代,那时候的人类处于生产力和文明程度都很低的水平,人类可能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只是一些刚脱离猿类的原始群体而已。那时可能没有像现在社会这样的统治者,但各群体中还是会有领头的,就连猴群中还有猴王呢,何况人类?所以说,没有统治者的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统治者”一词,只是被某些学说演绎成贬义的词类,统治者并不都是坏蛋,他们也是从普通人中来的,而那些有道有德之统治者,是社会的福气,也是人类的福气。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礼是外在的约定,是因为人们内在的“忠”、“信”之德已经淡薄了,人们在交往中已经没有什么诚信可言了,没有办法了才制定出“礼”来约束和规范人们的行为,否则,人们连正常的生活都无法维持。若统治者把精力都放在“礼”上,而不懂以道德仁义治国,那就是混乱的开始。江希张在注解《道德经》时说:“夫大道循环,以大道为无极,以德为根,以仁义为树干,以礼为枝,以智为花,以信为果。”这种比喻也许不是非常贴切,但也可以说明“礼”的地位与作用。《礼记》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 ”道德仁义如果没有标准的行为表现,就看不出道德仁义的效果验证来,就会变成空洞的东西。教育训化可以端正人们的生活习惯,但没有礼就不能完成;出现争吵纠纷,没有礼就判断不出谁是谁非;没有礼就无法真正确定和表现君臣、上下、父子、兄弟等级关系来;从学于师,无礼而不能以亲事师;统帅朝廷百官治理军队,做官执法,如果没有一定的行为标准,将失去威严,不能使人服从。不论是特殊的祭祀或例行的崇拜而供养鬼神,如果不按一定的仪式,亦即失去诚意和严肃的精神。
《礼记》子云:“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孔子说,礼是用来辨别嫌疑和隐微的,把它作为人们的规范,所以贵贱有等级,衣服有区别,朝廷有秩序,人们相互谦让。可见“礼”在孔子那个时代,还只是外在的东西,只是到了孟子后,它才变成了人性内在的东西。《孟子》曰:“恭敬之心,礼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意思是说,恭敬之心就是礼的实质,辞让之心是礼的开始。这时的“仁义礼智信”,才可真正称为人性之五常。说实在话,应该改成“仁义敬智信”才比较合适,也许孟子是出于对孔子的尊重,没有改它,而只是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前识者,就是人们说的先见之明,也就是人们说的对未来的事情有个预测。人生的过程,真像“张果佬骑毛驴”,是倒着看的,只能清楚地看见已经走过去的部分,而未来的部分是看不见的,它只能是根据已经过去和正在走过的部分去判断、去推测。对外界事物的认识,我们可以转动身体,看看四周,但在时间的单方向上,你无法转动你的身体,你只能凭你的意识去判断、去推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去是“明”的,而未来是“暗”的,过去是“死”的,而未来是“变”的,可意识总是喜欢“明”的,喜欢“死”的(固定的),而对“暗”的、“变”的,总会觉得没有把握,因此就希望“看未来时”像我们走路看道一样明明白白,这就是人们产生“前识”需求的心理起因。我们不妨想想,如果未来真的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你面前,未来的每一件事情你都知道是怎样发生的,过程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你还会觉得人生有意思吗?那只不过是一种机械的运动,了无生气!
当然,我说的有些夸张,但人们心理上这种对未来的探知欲,是客观存在的,越是对自己没有了解的人,这种欲望就越强烈,越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对未来就越担心,越恐惧。问题不是你对未来知道不知道的事情,而是你对自己了解不了解,对社会了解不了解的问题。那为什么说“前识”是道之华呢?华者,花也,这是说“前识”只是修道得来的花。花一般来说,一年只开一季,有的很多年才开一次,开了就很快会谢。这里要借花来说明“前识”的问题,“前识”就像花一样是客观存在的,这是不能否定的,但它是有时间限制的,它不可能一直旺盛地开着,也不能一直都鲜艳着,这就说明“前识”是我们修道时的自然结果,它能否出现,什么时候出现,是我们与自然相互作用的结果。它不是我们自己能完全控制的,如果我们执着于“前识”,并把它变成自己可控制的意识功能,这从根本上来说,就离道了!这也就是愚蠢的开始!这里说的“前识”,指的是直觉判断和直觉感知功能,而不是指逻辑推理功能,对于修炼较好的人来说,“前识”是会产生的,而且正确性和准确性比较好,但这都是人与自然信息相互作用的结果,不是你想求就能求得来的。如果你把这个东西作为自己的功能或本领,你就有私心了,有了私心,正确的“前识”就不可能再产生了,你所得到的只能是你自己意识创造出来的幻觉!那些把追求“前识”作为修炼目标的人,他们不懂得修道的根本,所以他们所谓的“前识”都是幻觉。当然,幻觉也会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这就跟赌博掷骰子一样,瞎蒙的!可是这种瞎蒙,有时候是能蒙住别人,但他却始终在蒙骗自己。据我们观察,那些所谓有“前识”功能的卜卦先生,他们大多凭的都是察言观色而后采取逻辑推理的功能,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前识”,甚至连幻觉也不曾产生,他们也许能说对一些事情,但他们绝对不可能知道或指导你的命运!
从这一段的意义上来说,好像我讲的都是在反对“下德”,反对仁义礼智,其实不然,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修道要按本性去修,要无私无“我”地去修。这就是你们说的修先天,而按仁义礼智的要求去修,修的就是后天。当然,先天、后天对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但先天是本,后天是用,如果连仁义礼智都做不到,那还谈什么修道!从修后天来说,仁义礼智信都得修,而且要修到它们内部和谐统一,同时,还要与外界达到和谐;而所谓的“先天层次”就是做到高层次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就是“随心所欲”不离道的境界。我这一章要批评的是:第一是刻意地去做功德,因为刻意的做功德是属于意识层面的东西,它离真正的道还有一定距离,这个距离就是意识本身;第二是按人性五常中的分支去修,因为从分支去修,就会忽视人性的整体性,就会忽视人性中的其他部分;第三是人们往往容易看到修道后的表象,而放弃修道的根本。
“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有志于修道之人,应立足于修厚重之道德上,而不是立足于获取轻薄的“果位”上;要立足于实实在在的修心养性上,而不是华而不实的功能上。这就叫做“去彼取此”,只有放弃对“果位”和“功能”的追求,才能回到脚踏实地的修心养性中来。这里的大丈夫是指有志于修道的人,指那些还没有修成贤人、圣人、真人之人,跟“君子”一词的意思相同。通常来说,人们修炼都有目的性,这并不是件坏事。比如说我们说的圣人、真人、君子,还有佛教说的菩萨、罗汉果位,等等,都是修道得来的结果。这些结果中蕴含了很多有诱惑力的东西,像佛教中说的“了却生死”进入永生状态,道教说的得道成仙乃至与天同寿,基督教说的进入天堂,等等,这些“好处”往往不断地给人以吸引,但也往往会蒙住人的心性,让他们只看到结果,而看不到原因和过程。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果位”上,是人们“自我”意识太重的表现,如果这种自我成就的欲望太强烈,就会产生急躁和冒进的情绪,从而给自己和他人制造更多的混乱。应该看到,这些“好处”表面上是一种“不平凡”,但实际上这种不平凡是从平凡中修来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就变成了不平凡”,而“平凡”就是脚踏实地去修炼,按本性去修炼,修炼好了,“自我”意识就消失了,本来面目就露出来了,自己的言行就无不在“道”中。在“道”中,就自然有其“结果”。其实,“得道”的含义并不是自己得到了什么,而是把自己真正融入了大道之中,是一种“自我”的升华,或者说是“自我”的消失!
这一章需要说明的是:上德(合道之德)并不是不需要仁义礼智信,相反有道德之人,他们在仁义礼智信方面是做得比较完满的,因为道是根,德是本,仁义礼智信只是杆、枝、叶、花、果而已,只有根深,才能枝繁叶茂,才能花红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