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二十九章
原文: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léi);或载或隳(huī)。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圣人以“大制不割”的智慧来对待事物,便可以成官长,即可以统帅世界万物,包括人类社会,但这并不是说,圣人就可取天下而为之。所谓的“天下”,就是指人类生活的地球世界,是一个物质种类繁多的复杂的大系统,其真正的主宰并不是人类,它自身有其自己的发展规律,所以说,人类是不能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随心所欲的。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想把天下归于自己名下而为所欲为,我看这是办不到的。已,通矣也。总有些人会自我膨胀,想凌驾于地球之上,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人类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对地球世界进行改造,但从根本上来说,人类是地球自身发展的产物,成不了地球的真正主宰,人类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何况个体的人呢?所以,我说这不可行。但总有些人以此来批评我,说我是消极主义者,说我否定人类的主观能动作用,我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枉。因为人类是地球的产物,它的智慧也不是空穴来风,是来自于地球,来自于大道,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没有原因、没有出处的事物,所以说,尊重人类的智慧也是遵循大道的一个体现,这也是个人求道必须依赖的条件,没有头脑的人谈何求道?但尊重人类智慧,并不是没有边际,我们可以想象没有人类以前,即大概 300万年前,地球照常在运行,人们不是常说:“没有你,难道地球就不转了吗?”是啊,地球没有人类,它还照常要运转!所以说,人类的主观能动作用是有限的,我要强调的也正是这个。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天下神器,是指统帅世界万物的神奇的法则和力量,这里的“器”字,并不是指具体的物体,而只是比喻而已。这些神奇的法则和力量是独立于人而客观存在的,人们只能去发现它、应用它,而不能去创造它。古人正是根据这个道理,把治理天下的人叫“天子”,他的任务是替天行道,而不是自己去随意制定法则,所以就叫“天下神器,不可为也。”神器,应该有几个方面的含义,一是自然法则,二是人类社会法则,三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之法则。当然,所有这些法则都出于道,而又都归根于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为,不是指我们日常的作为,而是指按自己的意思去创造什么法则之类的行为,神器本身就是一种存在,如果你不明白客观存在的神器,而去创造一种你自己认为是好的神器,那么你必败无疑。神器,既不是一个简单存在的事物,也不是个人或人类在简短的时间内就能认识清楚的东西,它自身所表现出来的现象在不断变化,人类对神器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所以说“执者失之”。可是人都有一种毛病,那就是:发现了一点真理就认为自己大彻大悟,就以为真理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特别是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人,他们总认为自己发现的就是最彻底的真理,是可以放置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所以他们紧抓不放,他们不仅自己把这奉为神圣,而且也不允许别人提出不同意见,这也正是很多伟人或领袖犯重大错误的根由。
对人类社会而言,发现自然规律,应用自然法则为人类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这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同样,发现社会规律,制定相应的社会运行规则,也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对人类社会而言,从表面上看神器就是政权、制度、法规、道德规范等,但从深层来看,神器则是人心,是民权,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要问我:像政权、制度、法规、道德规范等,也都是由具体的人制订出来的,历史证明这些也是行之有效的,虽然说有不少东西是错误的,但人类文明还是在不断进步,你怎么说天下神器不可为呢?这个问题提得好,所谓欲取天下而为之者,其最想得到的也就是这些,成功与否不是看他的欲望如何强烈,而是看他能否认识当时的社会现实情况,发现其中的根本规律,制订相应的制度和法规,等等。社会本身有其运行的客观规律,而且这个规律比起自然规律来,甚至还更为复杂,所谓制订相应的制度和法规等的东西,是不能离开这个客观规律的,任何人想不管客观现实而只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制订这些东西,肯定是要失败的,不论是古人提出的“大同世界”、“桃花源”,还是西方提出的“乌托邦”等,它们都没能取得成功。从这个层面来说,神器不是人们可以为所欲为的,你想制造出来的神器,必须与客观神器相适应,否则就不是真正的神器,其实,神器只能去发现它,而不是去创造它。
当人们发现了某些真理并得到了验证的时候,就往往会把它简易化、模式化,以便为大家掌握,但这种简易化、模式化的做法,很可能导致教条化,甚至是僵硬化。人们总有一种心理上的需求,即不论是有形的物质,还是无形的道理,能够抓在手里自己才会觉得是属于自己的,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死死抓住所谓的某些真理不放。但是,真理是活的,它是不可能被你抓到手里的,当你以为抓到了的时候,它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手里抓住的只是一堆垃圾而已。所以说,执者失之。在人类的历史上,想一招吃遍天下的做法,是不可能成功的,比如战争年代制订的政策、制度、法规等,如果还想继续在和平年代实行,那肯定是会漏洞百出的。所以,必须加以修正。那些总想吃老本、不愿改革创新的君王,是不可能长久的,这也是对国对民极为有害的。圣人是不会满足于自己的成就而停滞不前的,如果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跟着国家“神器”而行的时候,那就最好是隐身而退,否则对己对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léi,音雷);或载或隳(huī,音灰)。”正因为大道是不断运动和变化着的,所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是各式各样的,比如有主动行走的,也有被动跟随的;有哈气而暖的,也有吹气而寒的;有强大易胜的,也有弱小受欺的;有能用车承载起来的,也有扶也扶不起来的,等等。世界上万事万物其性各异,因此,我们应该根据事物的不同特性而选择不同的方法,而不是“手执钢刀闯天下”,或者“一招鲜吃遍天”。前面我们讲过,求道要做到常无与常有相结合,做事也一样,放不下手里已经握着的工具,你就拿不起别的工具,这就是你手有所“执”的原因,人们不仅是手中有“执”,而且心中也往往有“执”,有所“执”就有所“失”,就是执迷不悟。执强就失弱,执行就失随,执嘘就失吹,执载就失隳,可世界万物并无孰轻孰重之分,要分也是人为的,而并非天地之理、大道之法,人若不以天地之理、大道之法去治理国家,焉有不失败的道理。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甚,是指极端,奢,是指奢侈,泰,是指骄傲。圣人深知万事万物之间的差异性,所以在制定治理国家的制度、法规等“神器”之时,不走极端,把国家当成一个整体来考虑,照顾到方方面面、形形色色人物的利益。对于君王来说,国泰民安应是他们追求的理想和目标,但如果他们不能加强自身的修养,深明治国之道,往往会从自己的想象出发,制定一些不切实际的制度、政策、法律等国家“神器”,但在实际执行的时候,则是困难重重,毛病百出。要真正实现他们的目标,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不是因为他们的目标不好,而是他们走了极端,没有考虑社会的现实性。例如,“大同世界”、“乌托邦”,它们并不是不好,而是太超越了社会的现实性,没有考虑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所以,他们不能成功,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这样的领导人犯了严重的“左倾”错误,其一是他们忽视了社会现实性,其二是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他们指望的绝对平等和绝对公平,恐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人类梦想。所以,圣人必须去甚。
奢,是指生活上奢侈,奢侈就是超过了满足一般生活需要的水平。就拿你们现在的生活来说,电灯、电话、彩电、冰箱等物品,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生活必需品,可这些东西要在几十年以前,就是奢侈品,所以说奢侈也是一个相对概念。如果一个社会总在提倡奢侈般的消费,这会超出当时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各种不良社会现象就会相继发生,社会就会不稳定。因为一个社会有人过着奢侈的生活,就会有人过着贫苦的生活,这种差别太大,就必然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这绝不是圣人的治国之道,圣人之道应该是“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对于一个社会的稳定与发展来说,用一定的物质条件来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这是不可缺少的,但过多地强调物质条件对人生意义的作用和价值,人们的欲望就会毫无休止,就会与前面讲过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的道理相违背,而民心乱,则国家灵魂乱。国家的灵魂,就是我们这一章讲的神器,它是一个国家的真正主宰,一旦它动荡不定,你所制定出来的那些所谓的制度、法规等“神器”,就等于是白纸一张,“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当然,我不主张不去满足人们正常的生活需要,我只是反对可能由于供需不平衡而造成的社会动荡,这种需大于供的状况,往往是由于人们追求奢侈生活而带来的,圣人也好,君王也好,你要是追求奢侈的生活,人们就会上行下效。
泰,在很多注解本上被注解为“过分”的意思,这样注解就跟“甚”字的注解雷同了。这里的泰,是指骄傲的意思。但凡成功人士,总会对自己的功绩自我欣赏,并由此产生自负与自傲的心理,特别是在他们获得了权力或成为权威后,他们更容易对自己过去的功绩沾沾自喜,他们不容许别人有新的观点和新的主张,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老了就容易保守”,如果他们没有这样一个清醒的认识,他们可能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因为骄傲,就会产生“执”,就会抓住自己的东西不放手,自己对自己的老办法、老套路太习惯了,而且老办法、老套路已经被实践证明了的,所以他们更不愿意放手,而要让他们放弃自己的东西去用别人的东西,更是难上加难了。我们常说,大道在世界万物的体现上是变幻莫测的,社会本身也是在不断地发展中,所以新情况、新事物会不断发生,如果还是用老办法、老套路去解决新问题,是不可能成功的。正是因为这些有权人或权威们不服气,他们傲气十足,使得新生事物和新生力量很难正常成长,甚至要到他们去世或倒台以后,新生事物和新生力量才能得以成长,但这其中付出的代价,往往也是惨重的,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而只有那些真正的圣人,他们能以德治身,以道治国,摒弃自己私欲的干扰,在对待“神器”的问题上,不为不执,才使社会得以正常持续稳定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