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
——《庄子·外篇·在宥》
世上的俗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意见相同,不喜欢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呢?其用心是自己的出人头地。一心想着出人头地,其实何尝能够出人头地呢?人们一般要靠众人的所知所闻来求得一己的安心,仅仅一个人的所知所闻,他的本事可就大大地不如人众啊。(最后一句,老王宁愿解释为:靠众人的认同才能安心踏实,这样的人看着是出人头地,其实他们的处境大不如人众百姓呢。
那个时代,什么人才能出人头地呢?诸侯、君王、大臣,还有用嘴皮子立论的圣贤。这些人出人头地的前提是有人跟着他走,听他的。把一个人的成就感直到安身立命与否的判定寄托在他人的认同上,这本身就已经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已经被动,已经水准不高了。庄子的这个论断有点厉害。却原来以掌握威权为人生标杆的人,实际上是在丧失自我,掌握威权的结果,是自己首先被威权,被一时的多数,被潮流所掌握。那就还不如“众”,不如做个老百姓,而得道得趣者,相对能自得其乐,能自我逍遥,能自得其道,能自我完成。前贤解释“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是众人之技高于一人,是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疑非。从整部《庄子》看来,《庄子》可不讲民粹主义,也不崇拜多数。
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馀丧矣。
——《庄子·外篇·在宥》
还有那种图谋旁人的国家的人物,是看到了三代帝王的利益而没有看到他们留下来的后患。这是在抱着侥幸赌博心理算计别人的国家。靠侥幸得了国,那么靠侥幸能不亡国亡头吗?他们图谋把一个侯国掌握到自己手里的可能性,到不了一万分之一,而亡国亡头的可能性超过一万倍。
可能是由于人生太短促了,可能是由于威权的吸引力太大了,可能是由于一般民人的日子太黯淡了,也可能是由于先秦时期群雄逐鹿的赌局太红火了,可能是由于我们的先秦政治生活缺少章法——法制,而太像热火朝天、千奇百怪的赌局了,还可能与我伟大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嗜赌的风习有关,而赌的特点是百万分之一的成功率——中彩率足以吸引上千万人参与,那个年代的国人,所谓有出息的国人,硬是愿意去做那种成功的几率不足万一,失败的必然性大于一万的争权勾当。悲夫,人生如赌焉。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庄子·外篇·在宥》
太可悲啦,一个拥有国土的侯王却太缺乏智慧了:有国土,也就有巨大的对象——外物(资源、责任、能量等)。有着巨大的对象的人物,不可以异化而成为自我的异物,成为自我主体的对立面。为而不为,管而不管,才能拨拉得开对象,而不是被对象所拨拉所掌握。明白了在巨大的外物对象之中而保持道性、主体性的大道,岂止是能够治天下管百姓这点入世的小事,更可以出入六合三维空间,遨游天下九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叫做独往独来。这叫做独有——独立。你能做到独有——独立了,这才算至高无上。
庄子认为,能够出世,能够具有出世逍遥、高端超拔、独立不羁的品格,比善于精于入世更重要。出世的道行乃是入世的前提与基础,而保持精神的自由与主体性比治理天下、掌握威权更重要。宁愿想入非非,不可丧失主动;宁愿无为一身轻,不可为外物所物役,即不可使自己陷入被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把自己摆到被废黜、排斥、靠边、歇菜或主动自我废黜、排斥、靠边、歇菜的境遇,再考虑能否多少做点什么。你必须认清,本来世上人们并无可为、无能为、无以为、为也白为,为也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画虎类犬、无事生非、庸人自扰、害人害己、自讨苦吃、自寻烦恼、自取其咎……这方面的成语、谚语、熟语之多正是老庄思想深入人心的证明,更是人众阅历、经验与老庄思想契合的证明。你很渺小,人都渺小,世界根本不会按你的意思运转,你不要抱什么希望,更不可摆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势。有了这些冷准备、冷地基,庶几略图伸展一下,做一点有用有益有理有利有节的事,见好就收,急流勇退,独往独来,无喜无悲。能够提出独往独来,也算有中国特色的知识分子独立性的一种说法啦。有趣的是,这种独立是出世、退世、遁世的产物。早在《人间世》一章中,庄子告诉我们的是,如果你入世,你是拿威权毫无办法的。